南宋德寿宫遗址博物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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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次“最中国·文博市集”，共有6家遗址类博物馆（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、良渚博物院、盘龙城遗址博物院、南宋德寿宫遗址博物馆、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、大河村遗址博物馆）前来参展。那么，南宋德寿宫遗址博物馆有什么特别的呢？
一面岱赭色的宫墙，我们因此邂逅了800年前的余香，而这座城市重要的文化基因，正是这抹暗香背后的宋韵风华，让我们看见了被马可·波罗赞叹为“世界上最美丽华贵之天城”之南宋临安城非常重要的宫阙遗址——德寿宫遗址。它经历了四次发掘考古工作，随着考古专家们掘地三尺，透过历史的尘埃，杭城宋时记忆抽丝剥茧而来，800多年前的故事也陆续揭晓。南宋初期接连出现了3位太上皇帝。其中宋高宗和宋孝宗夫妇都选择了离开皇宫，前往“德寿宫”居住。这座为退休帝后准备的宫室，正是临安皇家气象的微缩模型。
“聚远楼头面面风，冷泉亭下水溶溶。人间炎热何由到，真是瑶台第一重。”南宋文学家周必大的这首诗，描绘的并非是他凭空幻想出的天上仙境，而是一座曾存在于南宋临安城的宫殿。今天来到杭州的游人，多少也听过它的大名：德寿宫。2022年11月22日，坐落于杭州上城区望江路的“德寿宫遗址博物馆”，在经历了两年多的建设后，正式面向公众开放。它展示了超过4000平方米的宋代宫殿遗址，实属国内首例。引得无数宋史爱好者纷纷前往，想要一窥南宋皇家的富贵气象。这也令德寿宫遗址博物馆，成了杭州一票难求的热门景点。
不过，现在闻名遐迩的德寿宫，并非南宋皇宫的一部分。它位于南宋皇城北偏东约2.2公里外，占地面积十多万平方米，是一座独立的宫室。
宋高宗赵构的南迁，让杭州升格为“行在”（即朝廷临时驻地），为此拥有了皇宫、太庙、国子监等都城建筑。那么，宋皇室为何要在皇城外，另建一座“德寿宫”呢？这和南宋初年一连出现了3位太上皇的奇特政局有关。德寿宫，正是彼时太上皇们的住处。
绍兴三十二年（1162年），金国皇帝完颜亮南侵宋朝，但途中遇上政变败亡。半辈子纠缠于宋金战争的赵构处理完这事，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，萌生了退位当太上皇帝的念头。于是，他下令修德寿宫作为养老之处，并立养子赵玮为皇太子。不久，赵构举行禅位典礼，带着吴皇后和一众妃嫔搬进了德寿宫。因为德寿宫位于皇宫北面，从此临安便有了“北内”与“南内”的区分。▲ 复原的重华宫正殿院落。摄影／胡思源
德寿宫的所在，原本是南宋初年一位丞相的府邸。是的，他就是臭名昭著、害死岳飞的秦桧。据岳飞的孙子岳珂所著《桯史》记载，秦桧之所以选中此地建丞相府，是由于他怀有不臣之心。当时“望气者”发现临安城东的望仙桥附近“有郁葱之符”，住这儿的人以后前途不可限量。秦桧便顺水推舟，奏请宋高宗赐第于此。不过，一直到十年后秦桧病死，他也没能找到机会染指帝位。但丞相府是风水宝地的传说，早就人尽皆知。所以，秦桧一死，宋高宗就下令将秦桧养子秦熺一家迁移到建康府（今江苏南京）居住。
想来，赵构一定是对秦府的优异风水念念不忘，所以才觉得这里是自己退休的绝佳住所。而他发起的德寿宫工程，并未完全毁掉秦桧府的一切。因为地层叠压的关系，德寿宫的南宋遗物层深埋在今天地面以下的2.5米至4米区域。考古队在其中清理出了明显早于宫殿建筑的铺砖以及厕所遗迹。以卖国闻名的君臣，竟这般奇妙地结合在一起，真像是一个玩笑。既然赵构退位，是为了摆脱国事烦恼以专情享乐，德寿宫的舒适度自然会是他最看重的。那么“北内”之中，藏着什么别样的天地呢？
研究南宋杭州的风貌，必定会用到宋末元初人周密所写的《武林旧事》一书，书中第七卷，收录的都是关于德寿宫的故事。
书中写道，乾道三年（1167年），因为赵构不愿意总大张旗鼓地前往西湖游玩，宋孝宗遂主持了新一轮的德寿宫工程，在其后苑建造冷泉堂：“堂前假山、修竹、古松，不见日色，并无暑气。”另叠奇石模仿“飞来峰”，又开凿大池，引来河水，“景物并如西湖”。宋孝宗还取苏轼诗句，给新建的后苑西楼命名为“聚远楼”。这次大修之后，德寿宫形成了“南宫北苑”的格局。布置精巧的园林，占据了宫内大半土地。
2017——2020年，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德寿宫西南部进行了发掘，发现的遗址按时代早晚依次被称为一期、二期和三期。一期遗迹保存较差，应该是赵构初创德寿宫时的建筑基址。二期遗迹则可见大致格局，推测正是1167年孝宗大修的成果。甚至于，考古发现德寿宫的宫墙与临安城的城墙最近处相隔只不到1米。看来当初建宫之时，真正将德寿宫的土地利用率最大化了。
复刻西湖与飞来峰景观的德寿宫后苑，是这座宫殿的精华所在。仅是后苑东部“香远堂”周围的景观，就足够让每一个《武林旧事》的读者深感自己的想象力的匮乏：（香远）堂东有万岁桥，长六丈余，并用吴璘进到玉石甃成，四畔雕镂阑槛，莹彻可爱，桥中心作四面亭，用新罗白罗木盖造，极为雅洁。大池十余亩，皆是千叶白莲。凡御榻、御屏、酒器、香奁、器用，并用水晶。
玉石砌桥、水晶用具，再配上池塘里的千叶白莲，这里跟玉皇大帝的天宫相比，只是少了点烟雾而已。▲ 德寿宫全景复原手绘图。德寿宫后苑并没有得到全面的考古发掘，所以我们只能在复原图上追寻昔日德寿宫全盛时期的风貌。绘画／蒙阳园林景观的核心，是持续流动的活水。对德寿宫的考古中发现了数条引水渠，它们底部铺着方砖，两侧则以太湖石和青砖砌成。有一条长35米、宽2米的明渠，将德寿宫外的中河与宫内的方池沟通。为了调节方池的水位，在近西便门处还设有一座半弧形的水闸。宋孝宗曾为冷泉堂作诗：“一堂虚敞临清沼，密荫交加森羽葆。山头草木四时春，阅尽岁寒人不老。”德寿宫一年四季皆有悦人景色，靠的正是贯穿宫内的条条水道。生活在这么一个美学的天堂，如何能不让人身强体健、胃口大开？临安聚集着许多从旧都汴京迁徙而来的商户，赵构十分钟爱他们制作的有故乡风味的餐点。故而，德寿宫里的他，时常放下帝王的身段，大方地叫起外卖：“太上宣索市食，如李婆婆杂菜羹、贺四酪面、脏三猪胰、胡饼、戈家甜食等数种。”考古队也在德寿宫遗址里找到了食物的残余，比如200多只耳螺壳。它们中有160多只出现壳顶及螺旋部破损。南方人应该再熟悉不过了，这很明显就是烧制螺蛳前“剪尾”那道工序所致的结果。
▲ 德寿宫玻璃块。摄影／核桃蛋
宋孝宗不是赵构的亲子，但他对养父的回报堪称“以天下养”。赵构的上皇生活无忧无虑的大前提，就是选中了这么一个孝顺的继承者。然而，赵构自己实在是一个不省事的父亲。即便德寿宫已如天上仙境，他也依旧控制不了心里的贪欲。财富成了他新的追求。
临安城的「创业者」
在很多人眼里，皇帝富有四海，并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汲汲营营。这种成见无疑是大错特错的。皇室财政跟国家财政往往是一种博弈的状态。天子占据的份额越大，朝廷与百姓的负担就越重。只不过，多数皇帝赚“私房钱”时都尽量不放到台面上。不然在史书里留下个“与民争利”的恶名，多丢脸啊。可这一切都成不了约束赵构的条件。向金人称臣都干了，难道还在乎再多一桩两桩丑事吗？“德寿宫”的地位因此也变得复杂了起来，一方面它是太上皇构筑的园林宫殿，另一方面它也是临安城中一个庞大、复杂的经济体，集酿酒、房产开发等项目于一身。来自德寿宫的使者，在临安城的商圈里尽情地打造属于自己的品牌：“我们的主人是太上皇帝，有需求大家尽管提。”
▲ 德寿宫遗址区。摄影／禹涵
身为全国最高贵的人，赵构给自己的“德寿宫有限公司”大开绿灯。南宋建国初期，因为跟金人长期鏖战，所以设置了一系列苛捐杂税。这便被赵构看到了商机。太上皇开始兜售自己的“免税权”。但凡有意归顺德寿宫的商贩，便可以通过贿赂，向赵构的亲信宦官们送上一笔好处费。这样他们以后做生意就可以打着德寿宫的旗号——总不可能会有当官的敢收德寿宫的税吧？临安的商人们算了算账，发现给太上皇交保护费是要比受朝廷盘剥来的实惠。这事发展到最后，连临安城里的大粪运输业者，都拿着德寿宫的大旗招摇过市，但这对赵构来说，只是敛财计划的第一步。“德寿宫有限公司”紧接着便进军临安的房地产行业，《齐东野语》记载：“时德寿宫建房廊于市廛，董役者不识事体，凡门阖辄题德寿宫字，下至委巷厕溷皆然。”工匠们直接在新建的房屋上题“德寿宫”三个大字宣示主权，就连厕所都不例外。▲ 当年宋高宗实际德寿宫酒坛封泥。摄影／常军
继房地产之后，赵构又盯上了临安的酒业。杭州在宋代是酿酒中心之一。为了开拓税源，宋代一直实施酒禁，没有得到朝廷允许，私人贩酒可处以死刑。不过，在德寿宫面前，法度只是一张废纸。赵构在德寿宫内开设酒坊，对外出售御酒。能喝到太上皇亲自代言的酒，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啊！“北内私酤”一事很快闹得沸沸扬扬，右正言袁孚上书向宋孝宗揭发，“言颇切直”。于是，袁孚又成了赵构的眼中钉。赵构盛怒之下，派人给宋孝宗送了一壶酒，上头贴着他亲笔写的“德寿私酒”四字。孝宗一见，“局蹐无所”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养父咄咄逼人，他也没有办法。最后，这事便以袁孚“自请外放”草草收场。德寿宫酿酒一事从此再无人阻拦，甚至宋孝宗还下令，两浙转运司每年需要供给德寿宫酿酒时使用的糯米五千石。其实，即便仅以固定“工资”而论，赵构的收入也早就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。孝宗最初定德寿宫月俸10万贯，在赵构推辞之下改为4万贯。换言之，赵构每年可以得到48万贯钱的巨款，相当于朝廷里“太师”俸禄的一百倍！而孝宗逢年过节还会额外向父亲献上礼物，例如，1176年的天申节（赵构生日），孝宗便“奉银五万两，绢五千匹，钱五万贯，度牒一百道”。
▲ 当年宋高宗实际上是占用了秦桧故居建造的德寿宫。图中密集的木桩底部，铺着一层松糕砖，占地约25平方米，是秦桧府所留。摄影／西酉南宋张端义《贵耳集》里写道，有一次宋孝宗酒醉，许诺会再给上皇20万贯钱的花销。不料孝宗醒来却忘了这事，令赵构私下絮叨不已，还是太上皇后吴氏从中斡旋，拿了自己的私房钱献给丈夫，说是儿子送来的，才令赵构重新喜笑颜开。孝宗因此对吴后很是感激，加倍给了40万贯钱作为补偿。所以，无论怎么看，赵构都不可能缺钱。他晚年对财富痴狂的追求，或许是一种心理上的隐疾。
慈福与重华的时代
1187年11月9日，在德寿宫度过了25年太上皇生涯的赵构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，享年81岁。孝宗本想奉吴太后回皇宫居住，但太后不忍离开。孝宗此时也厌倦了做皇帝，他打算将皇位禅让给儿子赵惇（宋光宗），然后带着谢皇后搬进德寿宫，一如养父当年所为。如此一来，三位皇室大长辈将聚居于此，德寿宫必须进行再一次的扩建，这也就是考古发现的保存最完好的第三期建筑遗址，即重华宫与慈福宫的遗存。
吴太后的“太上皇后”寝殿原名“康寿殿”。高宗驾崩后，宋孝宗下令对康寿殿进行翻修，改名为“慈福宫”。这一工程从筹备木料到皇太后正式入住，耗时七个月。原本的德寿宫正殿“德寿殿”，则随着孝宗夫妇的迁入，改名为“重华宫”。赵构“气象华胜”的德寿宫，自此被分割成了“慈福宫”与“重华宫”两个并列的宫殿区。慈福宫在西，重华宫在东。
慈福宫的营造细节，被周必大详细写入了《思陵录》，由此可知这是一座两进院的建筑群。第一进院落由门殿、正殿、寝殿及两侧的瓦凉棚构成。正殿与寝殿是前后“工字殿”形制。第二进院落另外设有后殿和后楼子。
▲ 慈福宫院落遗址，巧妙利用顶部装置来展现曾经的屋顶样式。摄影／曹元
2017—2020年，考古队发现了德寿宫中区大殿基址。这是一座青砖铺就的五开间殿宇，长约30米，南北宽15米，应该就是重华宫大殿。今天，重华宫和慈福宫区域的发掘展陈都已经十分完善。来到德寿宫遗址博物馆的游客，会按着先重华宫、后慈福宫的路线，一览昔年皇家“倦勤”之地的遗韵。为了保护遗址并展现宋风文化，重华宫大殿被特意复建了起来。重建时使用的木料，是来自非洲、物美价廉的柚木。木柱底下的础石选自山东，送经泉州加工而成。屋瓦则是给出土的南宋瓦片拓模后，由河南郏县烧制出的黏土瓦。一切的精致程度，都追求着跟南宋当年比肩。
▲ “德寿苑”款折腹盘残片。摄影／西酉
▲ 英国维多利亚与艾尔波特博物馆所藏“寿成殿”款汝窑盏托，属于宋孝宗皇后谢氏居住在德寿宫内时所用之物。只是，相比高宗，孝宗的上皇生活远没有那么惬意。宋光宗的李皇后悍妒，跟孝宗这个公公的关系非常差。光宗自己又没有主见，事事被妻子牵着鼻子走。孝宗仅仅做了6年太上皇，就落寞死去，此时光宗也已缠绵病榻。对宋光宗不孝之举失望透顶的大臣们，索性请出升级为“太皇太后”的吴氏，令光宗禅位给了太子（宋宁宗）。
孝宗驾崩后，皇太后谢氏跟婆婆吴太皇太后的住处也需要调换。吴太皇太后搬进了重华宫，并将这里的名字换成了“慈福宫”。原来的慈福宫被改名为“重寿殿”，成了谢太后的新家。1197年，居后位55年的吴氏去世。谢太后作为皇室新的掌门人，接管了婆婆的宫室，慈福宫又更名为“寿慈宫”，重寿殿则从此闲置。宋光宗是被迫退位，心中一直不太服气，所以霸占着皇宫不肯离开。北内从此只剩下了谢太后这个唯一的主人。1206年，寿慈宫正殿发生火灾，谢氏回到了南内居住。她的离去，意味着北内结束了它的辉煌历史。半个世纪后，宋度宗将北内的后苑部分，改建为道观“宗阳宫”，南部宫殿则被拆为民居。这时距离临安失守、南宋覆灭，只剩下了10年时间。迎接了两对太上皇夫妇的德寿宫，几乎与宋室一同结束了自己的历史。
《中华遗产》2023年08期，撰文/咸平